A面
滂沱的雨刚下起来,很快地就收紧成风的干号。石板路上的浮水才反应过来,缓缓地恢复了灰白的淡色。最后几滴雨从屋檐滴下,越来越慢,直到最后鼓起又缩回的怯懦。
少年人转过一直望向迷蒙窗外的脸,但也没有看向我。
“差不多了吧,说好就一次的。”
无动于衷。他如玉般温润的手上,似乎不会穷尽的暖热还在浸染着我永远清冷的掌心。始终被袖子保护着的地方,神经末梢孤独的地方,唯一被他轻轻夸过的地方,还有最后一点说不出的希冀。
“再不放开,我就不理你了,三……”
故作惊慌地撇开,让指尖的敏感作为最后的安慰。我转回脑袋,假装盯着他侧颜的眼神从未存在,但瞥过的目光又对上了他双眼皮下的微波。
“你发誓,再也不牵我手了。”
一阵颤动无缘地出现在心底。
“三……”
“二……”
嗫嚅的声音从我喉底穿出,好像有恳求,又好像有逃避。
“我发誓我再牵你手就……就……天打雷劈……”
垂下的眼神里,右边的余光残余了他嘴角微微的勾起。我俯首勾勒起每一寸柔软都恍在手边的面容,放任不知何时起迟钝的大脑在时间里流过。
B面
京城,芳歇阁。
同路人照例要在赶考前奉承或期望一二,这是不坏的。毕竟中了,那就是慧眼早识出的人脉;不中,对生员说两句赴试前的好话也并非坏事。更何况自己亦要上场,心里没底,必得先如此排解。
然此只是我衾枕上一刹的烟云,便也消散。帘外烛火照动淡影微移,更衣竟用得这些时分,不免显得悟性不高。
“我来吧。”
慌乱的声音传来:
“等下,不用你……我我我……要不还是……算了?其实也不一定好看……而且太烦了……”
我那时可不似这个家伙般磨蹭,我想,只可惜,有的天分能补,有的却不行。
转念间,帘后的少年已在我面前,未即膝的裙盖不住厚黑尼龙线条勾勒的腿,留下一段净白。嵌金丝的布面略显歪斜地勉强遮上胸口的平坦,似将要在手的盈盈一握尽数呈现眼前。少年人的线条和习惯性略分开的腿指示着他的微羞。绯红瞬间染满了少年人的俏脸,只用侧面对着我的目光,就在唇边。想了想,还是轻轻抿了抿跃动的脖颈处,他的吞咽震动了凸起的喉结。
手掌轻轻抚过腰肢,少年人如预期地软倒在怀,能感到腿上并不沉重。本就极明显的丝丝木质香气愈发聚集,闭合的眼帘上,双眼皮天生动人。昔者张京兆言更有甚于画眉者,今日却是我为这小子画眉。可惜了天纵之颜,竟未得巧手;自己面对铜镜,却亦空惆怅。刚触碰他面庞的时候,感得手中肌肉一紧又恢复松软。
“不要乱动哦。”
他并未发话,将唇抿得更紧,仿佛不愿露出皓齿。我不愿修改下颌的阴影,留下少年人的英气。一手托着他后颈端详了好久,直到他含糊地问:
“好了吗?”
“好了。”
能猜到这小家伙睁开眼就会不满意地挣扎嫌弃,但最后终究还是端详着自己或经仔细勾勒或留下本味的身形。夸赞什么的,是不会有的吧。最后一次把头埋进纠缠着的青丝,双臂努力地环抱那纤瘦却比我略高的身躯,还是没愿再做什么。
临走前,他又恢复了少年惯用的腔调:
“如果你刚才再主动一点的话……”
我笑笑。或许我更愿成为那少年人,可惜,不能够,何况足够努力,还是不能够。
柳三变是白衣卿相,那我是什么?
A面
右边的座位,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人。至于为何空缺,已经是许久未知的谜团了。清醒梦爱好者们说,梦和现实的区别在于梦是没有开端的,那么那些无征兆无来由的念头,大概是错误归入记忆的幻想吧。
日常困倦胃痛吃不下的早饭之后,现在九十点饥饿和疲倦如预期地涌来,好在是下课时分。习惯性伸手摸到书包的夹层,一探到底,突然意识到周末未去零食店采购,早上出门才发现库存早已清空。
不知道是先开始不愿意吃早饭还是先开始带零食的,连每周一次到家对面的零食店都像是刻在基因里的日程表。至于吃什么,对于一个不挑食的选择困难症来说自然是随意的。但是每个月到零食店采购的时候,看见便宜饱腹的饼干还是没来由地想要避开,反而对小鱼一类重油的垃圾食品青睐有加。这样的偏好还维持着竹竿的体型,也只能归功于食量确实很小了。
路过聊天的人吐槽说,父母每发现孩子喜欢什么,都想要成倍地拿来;或许促成的因素是双面的,一是想看那张开心的脸,二是生怕听见失望的声音。
但我还是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会喜欢这些胜过那些。唯一的正确操作是抛到脑后:梦的最佳归宿永远是遗忘,不管多难。
八十七天前,我的梦一直是不甚确切的意识流,好像看书的时候心里的不甚完全的场景。可最近它变得确切、生动,声音图像甚至行动的逻辑都合理得令人怀疑。唯一的检验标准一开始是与其他记忆矛盾与否,后来也渐渐失效。
所以,没有来由的一段记忆,就是梦。
B面
京城确是无聊,难怪韦小宝一辈子的梦想还是回扬州开那烟柳之店。
昨夜之梦难以向医师启齿,自己不通药理也就无法断定症结。《聊斋》看得再多,也只是闲书,若真信他个一点半点,倒枉称作读书人了。然而梦也未必需要解释,既非周公也就无此抱负。
锦屏内的缕缕清气仍是不假,甚而可云是没丝毫分别,一推开窗却也就消散在仆仆风尘气息之中了。将要放榜,不知天子是否青睐有加,但只要得中进士,即是光耀门楣而生计无忧,也能别无他求。
未有晴窗细乳的分茶之乐,只好一边啃着垫饥的干硬大饼一边看清晨已经来去的布衣。朝堂大佬不会于此出没,但出外各有任务的用人也依主家等级有高下先后之分。骑着马吆喝的那几位,也远非常人可正视。
闲来无事的平民已经开始在街口聚集。揭榜是京城居民三年一次的热闹场面,当然,对天子脚下的他们来说,热闹是常常而无甚分别的。而对于盼望及第的士子来说,则又是另一番滋味。
热闹好像与我无关,但紧张是可以由空气传递的。眼见着人群里踱来几个载着满面红光之人的佩红花高头大马,眼见着正在张榜呐喊。
其实等人散了再去也无事,已确定的事情无法更改;但我还是挤进去了,为了证实一个猜想。
士子们几乎趴在榜单上,耸动的人堆里不时爆出惊喜声;也有遍观而不敢相信者,来来去去前前后后,往往为他人所回避。仔细分辨了一阵,因头晕目眩抬头之时,我视线漂到远处的一张脸上,他嘴角上扬又很快恢复安定,和身旁的书童很快速地讨论着什么。是,真的是,确定无疑。
数日后才得知,考场上曾一瞥而考后入梦来的身影,竟已是那万人之上的状元郎。
那天我回到客栈楼上,望着窗外,依稀见得那个灵动背影,青蓝布的长衫在尘土中显得分外鲜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回首,漆黑的眸子好像洞穿了京城里各色人等混出的泥泞的空气,直到我的面前。
他没有任何可能认识我,将来也没有,这是真的。
A面
所谓江南水乡,阴湿的冬天已经不再会有倾盆的暴雨,阴云倒是一定要像僵硬的骨肉般不散去丝毫的。
想显得自己很有文化而实则没有的人才会在这种令人抑郁的天气里放肖邦的夜曲,我想。但可能我就是这种人吧。
缩了缩袖子,再次抓握住了袖口。虽然被说了很多次,但潜意识却还会这么做,压紧手掌,直到压出与袖口布料相似的纹路。嗅觉是人最深刻的记忆,所以那天,手心里残有的槐蜜般的甜香仍然无法被梦的假设抛入深渊。
因为除了衣袖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让它避免于惨白的东西了,除了……除了那个再也唤不出来的梦。
清醒梦的叙述很迷幻,而却并没有确切而轻易的技巧。听说有人天生就可以做到,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至少我不可以。只好安慰自己说,清醒梦也并非全知全能的创造。
甚至连那个被迫的誓言都记得那么清楚。倘若天打雷劈,又何妨?
老旧的磁带机,透过窗口依稀可见转轮缓缓地转动。一圈越减越薄,一圈越增越厚,若按下播放,便不可倒退地走到终点。曲子还在行进,好像越发深入,左侧转轮几不可见的几圈残存却暗示着曲终的时刻。
是的,曲终的时候,再怎么婉转,也只变成播放键冷酷弹起的塑料碰撞声。届时,要么翻面,要么倒带。
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的翻面。互为倒带却各有内容,一圈一圈,恍无尽头。
B面
进士及第的荣耀早就是尘土里难以翻出的故事了,毕竟位阶上下、关系亲疏才是做官人长久需要关心的东西。
那些过往的精心收在匣中,等待夜半为自己妆点的物事,早已不知何处。奈何罗裙红妆,终掩不了最本质的区别。只有一次次忐忑地入睡而希望成真的时候,才能想起年少时还未成为憾事的梦。书经里写的大都是为生民立命的道理,只能道听途说,梦都是不受控的造物。可是,每每梦到这个场景就那样真实、意随心动,少年人似乎确有其人,婉转明媚。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始终未曾散去的木质芳香。
听说他担任相职辅佐天子;听说天下大旱,天子往天坛祈雨;听说朝中某党将上天的惩罚解释为对宰相不举贤才的惩罚;听说天子怒而发落,将其贬为平民。可是一切都只会是这样简短平静的叙述。毕竟,和我这个小小令尹,没有关系。
太阳还在继续暴晒着大地,裂无可裂的土块间连草根都难以觅到。路旁已枯死的无叶的树干上,但凡人可触及都无树皮,甚而嵌着半颗断齿,但也并不叫嚣着苦痛。城中门店寥落,原本张扬的店招下早就只有紧闭的木门。沿街的匆匆赶路者,前几月是老鼠,后来连老鼠都消失了,只有无边的寂静散落在土路上。
仅剩最大的一家屠户,而难得有光顾者,匆忙躲着太阳在楼房的阴影间赶来之人,所携铜钱倒像是一吊一吊的。靠近的时候,我仿佛听闻微有一丝难以分辨而恍若梦中的呻吟。
难为外人道也。
屠户背后的院子在我眼中迅速地放大,连屠户的一声“大人”也未能追上自动奔向前的身躯。门口刚收入的铜钱,和为鲜血所覆盖的砧板,似已不是屠户手下的日常了。
是那张几乎未见却每一寸都熟悉的脸。唯一的一条腿搁在木栏边,鲜血喷洒过很远,现在只是些微的流淌,喘息声越来越微弱。岁月早就将梦里不变的面容摧残成黯淡的颜色,唯一可能保持明亮的眸子也在眼皮的蒙蔽之下,只有睫毛微微的颤动。那种独特的气息或许已经消散很久了吧,只剩下尘土的浊气。曾阅卷翻得大旱中的菜人一说,今日得见竟在这种田地……
“人我带走了,想拿钱,想要多少去府库里拿,能拿多少看你本事。”
也该知道卫士即使只有不足的陈粮,也是卫士。
至于后来的事情……我说过的,他没有任何可能认识我。曾旁听巫医说的灵魂出窍,描述的倒好像与那些真切自由的梦无异。只是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
A面
忽视并不是遗忘。它们的区别在于,每一次遇见都可以顺利地拉起所有被忽视的记忆。
可是也没有人能肯定,遗忘和梦有绝对的关联。所以,梦和现实是自我选择,而非客观存在,对吗?
迟迟无法入睡的时候,我总是在循环这样奇怪的想法,然而有了蹦出来的由头就有了不得不进行的推理和辩驳,于是明明已经充足的休息时间变得弥足珍贵甚至始终短缺了。
只有空灵安静的琴键声把我带出这些杂念,但是播放键最终还是在我入梦前弹起了。翻个身继续吧。
附录:写在后面的话
这是我写的第三篇小说,也是第一篇从结构和篇幅上而言的短篇小说。之前经营文字的功底不足,所写还是以微型小说为主。然而还是感到了一定程度的吃力,若要中长篇的持续经营,我的记忆里大概承受不住。其实本篇的篇幅还可以扩展,但是时间所限,也就只能这样了。
依赖电脑的力量算是可以先编织一个网络然后再去填补,但是总体而言我还是顺序写作的,也就意味着写到最后要在脑海里很活跃地勾连前面的内容。
一开头是在高铁上用手机写的,句子和分段未免有点杂碎,看来每行的字数确实会影响写作的状态。放到电脑上之后就整体地修改了一下,不过从略缩图上来看还是相对有区别。其实一开始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发端很纯粹,到了后面就对自己有很多爹味很重的要求了,想要追求一些现代的东西。其实也超过了实力,没能表达好,就像画画没有基本功,谈所谓现代抽象只是瞎创作而已;也像是前段时间看见别人评影展上的作品,很多好作品其实发端很纯粹,而且没有想要做的太大。
关于题材和想法,当然跟最近和之前看的很多让我很有启发的东西有关系,但是我不适合在此点名,主要是会影响对拙作的判断,让读者把我没写出来的东西给解读出来了。没有传达到的东西就是我没写好,这是无可非议的。
至于如何理解,以传达到读者的东西为准,当然我自己有自己的愿望,作为一个日常被议论文摧残的应试高中生来说,我觉得很难充分地表现,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当然可以在下面点击 Email 给我发邮件或者用私人的联系方式找我交流,我也想知道哪些是我写出来的,哪些是没写到位的,以期将来改进。当然高三也很难有这样完整充裕的时间来进入状态构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