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给我的第一感受,居然是“为什么我没有时间来做这件事”的可惜。这是知识分子对非虚构的主动意识,对“故乡”概念的再次进入和记录,给正在消亡的乡土中国最后的画像。中国在梁庄,梁庄在本身之外,反映着整个中国乡村的处境:它们曾经有自己的居民,自己的历史和故事,但是却逐渐独自腐烂变质直至消失。梁鸿有这个机会,可以给这个角落留下画像,但无数同样的角落早已失去了这个机会。梁鸿即是读者,即是阅读这一本书的每一个知识分子。对于每一个人都有一组与“梁鸿与梁庄”同构的短语。这赋予这本书更宏大的意义,也体现着书名,写梁庄,终究写的是中国。
一、改变:梁庄现在的消失
为何作者会对曾经熟悉的乡村有这么大的反应?私以为是一种久违的重逢和无奈的距离感之间微妙的共存。正如作者所言:
虽然原来的房屋、商店都还在,甚至,连店主都没变,但是,由于整体方位的变化和房屋的破旧,他们的存在也给人以奇异的陌生感和错位感。我始终无法适应这一错位,每次走在路上,都有强烈的异乡异地之感。
从北京来的知识分子,也早已和曾经那个村里人不同了。
听见鞭炮声,村子一些人走出来,客气地看着我,问父亲:“光正,这是几闺女?不是四闺女吧?咋胖成这样?”看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从他们的脸上,我清晰地感受到岁月的刻印,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了触目惊心的变化。
而村子,也早已不是作者孩童时的模样了。那时,在完全和现代无关的环境里,至少还有坑塘里清澈的水,有房屋,有桑葚、鱼鸭、莲蓬,有可以游泳的河流。可是人去楼空的房屋成为坍塌的废墟,坑塘变为黑臭的死水或者干脆被填,砖厂挖泥,又挖沙,河岸被洼地,河水中隐藏的漩涡夺走游泳者的生命。然而又找不到任何“犯错”的人——村庄的腐烂,似乎成为了经济发展的必然。
二、孩子:梁庄未来的消失
1、“罪犯少年”
第三章王家少年的故事,有点奇闻轶事的味道,把情感因素剥离后,就是这么一段记录的供词:
今年春上的一天晚上,我在学校上罢晚自习回家睡觉,睡前看了黄色录像。不知道睡到啥时间,我起来跑到刘老婆儿睡的那个屋里,从东边把门弄开进到屋里,摸到一把锄头。听到老婆儿的呼吸声,我就用锄头砸了好几下,怕老婆不死,就跑到外边鸡笼边拿一块石头,进屋照老婆儿身上把我的生殖器插到老婆儿阴道里弄有一两分钟,射精了。把门安上时,我摸到门后挂的锁,又把门锁上。
这是无话可说的,这确实只能是一起像村里人所说一样的道德败坏,手段恶劣,不可能让人原谅的极端犯罪。然而,我们又从王家婶的口中听到了这些:
坐了好长时间,王家婶才开口,要说这娃,很早就有毛病,从不说话,就是一个闷葫芦。从童年时起,王家少年几乎就是一个人生活。1993年,王家少年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到新疆种地,兄弟俩跟着奶奶生活。1995年,奶奶去世,他们又被托付到婶婶家。哥哥初中辍学后一直在外面跑,据说加入了黑社会,中间几次回村都是为了逃避抓捕是。后来,在外地做网吧生意,生意还不错。
王家少年性格内向,从不和同龄人玩。学习倒是一直不错,考上了吴镇第一初中。上了初中后,王家少年就一个人生活,在学校食堂吃饭,晚上回来住哥哥家。哥哥在2000年回来结婚,自己盖的新房,里面有全套家具家电。他被抓时,已经上高三,是学校培养的尖子生。安静,沉稳,从来没有惹是生非的倾向。
“传统”这把锁即是维系乡村正常运转的自范作用。然而这种约束似乎又完全忽视了人的个体性和正常发展。爱的缺失和生活的寂寞并不在乡村构成合理的理由,让一个看上去单纯、善良、内向的孩子、一个被期望成为梁庄第一个大学生的孩子,在多年的沉默之后以本不可能的方式,以完全罪人的扁平形象离开了世界。而且我们完全没有为他辩解的空间。
而后面叙述的,或者是我们曾经听闻的“疯子”,是否也是一样的呢?只是平缓一些,并且在多年的挣扎之中完全丧失了自己?
2、更多的孩子
从已经关闭了十多年的梁庄小学的经历里,我们看到了更多孩子的状况。当年整个乡里第一个盖起来的小学,入学率百分之百,本县高考全国第一。可是教书的万明哥因未送礼而划到编外,村里老师的补助和教育统筹费要么不给要么落进了村长等人的腰包,而学生要么根本不上学,要么赶路去镇上的学校。
家长和孩子对于上学的积极性也不足了。上大学花钱还不包分配,于是“不如去打工”;在外打工的父母留下了只有祖父母管教的留守儿童,逃学、上网、打游戏、看碟,留下被改成猪场的梁庄小学,门口标语被好事者改成“梁庄猪场,教书育人”。
当文化和知识的崇高感被纯粹的利益和金钱解构,“弥漫着一种失望和厌学的情绪”,我们当然要问一句: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重新把这已经涣散的村庄精神再凝聚起来?能够重新找回那激动过人心的对教育、文化的崇高感与求知的信心?
三、青年:梁庄现在的消失
作者的哥哥、朋友、同龄人,理应构成梁庄的现在。曾经高中毕业,浪漫、纯情的文学爱好者之一的哥哥,没能考上大学的菊秀,把曾经的理想和浪漫放到了背后,做着似乎不符合他们的工作,经历着不属于作者的痛苦。哥哥的浪漫给了他一种豁达,到北京打工,去卫校学医,最终还是在苦难中撑了下来;菊秀的浪漫则成了她生活的绊脚石,帮砖厂拉人使她羞愧,保持着的理想和尊严使她最终嫁给了一个窝囊废,而非一个能在社会上闯荡的男人。
为什么更高的文化程度和理想,反而构成了虚幻的错位感和自卑感?如果高中的文化并不给予他们额外的生活,那么前文孩子的厌学,是否得到了一种解释呢?那么,村庄的现在和未来,又到哪里去找呢?
春梅的意外,似乎更令人悲痛一些。对于远行而无联系的丈夫根儿的思念,终于因为无法得到回应而成为病态的“花痴”,成了心病,最终成了服毒自尽的悲剧。而作者的堂嫂,一个“颇有见解与现代意味的高中毕业生”,在叙述完故事之后给出的结论是:
你说,傻不傻,村里有几个男人不是在外面?都像她这样,大家还活不活?
性的压抑,和前文的王家少年构成隐隐的呼应。劳务输出,男子离乡,这种非正常的家庭状态何以成为普遍?而乡村的传统价值观依然牢牢束缚着整个乡村社会,两种状态之间构成了剧烈的矛盾冲突。当我们把农民工当作劳动力来看待,仅仅关注其待遇和生活状况,我们是不是在心中默认了一种人的异化呢?
四、梁村边缘:默认而强制的边缘消失
清立、昆生、姜疙瘩,共同构成了梁村的边缘人物:疯、傻、穷。在村民的眼里,这样的人物是“异类”,是村庄的“道德污点”,是不值得存在的村庄的“废弃物”。传统观念里似乎并不存在“人道主义”这一概念。它只乐于帮助“被欺负的人”或者“好人”,在道义上占优势的,而疯傻的人则是不应存在的。
他们的故事,写在书里,让人唏嘘。在此就不赘述。然而,我其实想问的是:
当梁庄在使其身为弱者的边缘消失的时候,它是否也是我们社会的“身为弱者的边缘”,并且正在消失?
五、乡村政治
中国人是不谈政治的吗?不,中国人是最擅长政治的。梁村就给我们展现了彻彻底底的基层政治,彻彻底底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这里有反对派:
我清楚地看到,也正是父亲这样对“政治”充满热情的人,那些乡村的“刺儿头”“事烦儿”“管闲事”的人,维护着乡村道德与正义的均衡。他们扮演的通常是乡村知识分子的角色,有一些见识,对权力、对欺上压下有一种天然的不满,自觉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
有两任支书,用不同时代的策略维持着乡村的稳定运转,有思考了很多的县委书记……相比乡村基本构成元素的一地鸡毛,我看到了更多对这种状态的适应和调整。基层干部难当,好的基层干部更是难得。始终运转的乡村政治的格局,给消失中的村庄注入了一丝维持生命的能量。
六、新生?
在飞速发展带来的从未有过的问题面前,乡村正用自己的方式寻觅新生。不同层级的领导干部尝试着用不同的方式给乡村注入文化和活力。然而乡村、村民这一概念本身仍然处于消极的状态。乡村改造的工程里,有好有坏,有成功的,也有过于理想而并不深入群众的。然而,大部分情况下,群众在意的仍然大部分只是经济问题,而对国家的支持持消极接受的态度。地域性的传统文化仍然在廉价的娱乐方式之前退缩,我们是否应该寻求一种让乡村健康重生的方法?
如果乡村消失了,那么“故乡”这个概念,就只能永存在文艺作品里,成为时代之殇了。知识分子给我们反观乡村的距离感,是否意味着我们需要更多的教育,以赋予大众以文化的情怀? 或许,我们需要从根源里荡涤一些污渍了。
七、仍然适用吗?
有人会说,这是2008年和2009年的故事了,放到现在仍然适用吗?我国又做了大量的新农村建设,现在的农村真的还是这个样子吗?它对我们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所有人都可以,至少在自己身边,做一次类似的调查。